《星际拓荒》：在游戏中与「死亡」和解

编者按：人终有一死，游戏角色却能一次次复生。当这种虚假的无限轮回成为另一种真实的时候，我们玩家，该如何定义死亡在我们生命中地位？是如陶渊明的「托体同山阿」，还是如福柯一般，将死亡视为生命的内在成分，视为人类抒情的核心。该文意蕴隽永，值得一读，作者从游玩 2015 年获得 IGF 首奖的《星际拓荒（Outer Wilds）》的经历谈起，阐述了自己生死观的转变。文章有大量剧透，介意的读者不妨玩过游戏再来。

我可以说是个在生活中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但我却极为畏惧死亡。

我得承认，这是一个令人不安的私人话题，我也从未真正探讨过它，而把它写出来，会让我感觉有点害怕。尽管总的来说我还算是一个开朗、乐观、无忧无虑的人，但每当我想到死亡以及死后会发生什么的时候，这恐怕是这世界上唯一让我真正感到恐慌的事了。

一个人死后会发生什么？我无从知晓。但请试想一下，只一瞬间，一个鲜活的人便会与世长辞，这是一种怎样的情形？死者会感知到这一切吗？所有这些令人窒息的问题在我脑海中久久萦绕，让我陷入阴暗的虚妄中无法自拔。简单地说，每当想到迟早某一天死亡会真的降临在我身上时，我都深感无力。于是许久以来，电子游戏都成为了我逃避这个无解问题的主要途径。

我玩游戏不仅仅是单纯为了玩游戏，也是借此来感悟死亡，当然你懂的，游戏确实也很好玩。在游戏中，死亡并不是一个可怕的、无解的难题。死亡只不过是一种手段，它可以被理解、颠覆和控制，只要重开一关，死亡也就并不意味着终结。

正因为我知道死亡真实地存在于现实生活中，所以我选择逃进游戏营造的舒适天地中，去逃避现实中无解的难题。有时，我会沉浸在一些荒诞却略显自我安慰的想法中，比如「也许你有额外的生命」，或者「也许你醒来后，发现之前的人生不过是一场 VR 游戏」，或是那些年轻人的典型想法「也许我可以将大脑信息上传到云端保存起来，这样在某种意义上就可以获得永生」。

我知道这都是不现实的虚妄之想，但我只是想借由这些幻想，来逃避目前我无法接受的现实。这些想法于我就如同黑暗中的明灯，也可以像电子游戏一样，让我暂时地欢欣雀跃。也许人生本来就是一场游戏，可谁又能说得清楚呢?这些想法可能看起来很幼稚，但却是一种克制的方式，当我的思绪在虚空之中飘得太远时，它们就是束在我腰间的缆绳。

但自从我通关《星际拓荒》后，我的心态产生了变化。我已然叙写过游戏里那些令人惊叹的时刻，这绝对是一款你应该在未被剧透情况下去体验一番的游戏。说真的，如果你还没有玩过，读到这里就停下吧，请一定去亲身体验这款游戏。因为，即使我已经通关三周了，它依然源源不断地给我的思想以力量。

通关《星际拓荒》后不久，有人问我这是一款什么样的游戏。深入思考后，我得出了答案，像是突然拨开了我脑海中的一个开关，人生中第一次，它让我能够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正视死亡。尽管《星际拓荒》从未收到这样的评价，但我想说，究其根本，这款游戏教人正视死亡。

在我看来，《星际拓荒》传达的主题就是：凡人终有一死。因此人生在世，要随心而动，心之所向便是行之所至，行之所至便是目之所见。死亡终究会到来，你可以抗争，可以拖延，也可以完全排斥，但如何利用你所拥有的时间，以及你选择和谁一起度过这些时间，远比我们最终的归宿更重要。

《星际拓荒》中的轮回显然是对这一点最直接的表达。每 22 分钟，你就会被杀死一次，而你必须适应这一点。这本身就会引发一些令人直击心灵的深思，因为你要么选择拼命地多挣扎几秒钟去完成手头的工作，要么就只是静静地坐着，看着太阳爆炸。

但直到我真正通关了《星际拓荒》，我才意识到我搞错了重点。在这款游戏中，你根本无法取胜。几乎每一款电子游戏（当然不包括那些没完没了的刷分游戏）都会告诉你，可以站起来再试一次！这一次你一定可以取胜！只要方式恰当，那么你完全可以避免死亡、游戏结束或其他任何事情。

《星际拓荒》在最开始也这样地欺骗了玩家。虽然没有明确的目标，但你会发现太阳正在一次又一次地爆炸，所以在你收集信息的道路上，总是会有「我需要停止这一切」的错误观念。当你探索了更多的挪麦遗迹之后，你自然会开始了解如何找到宇宙之眼，如何找到一个高级的跃迁核心，然后，你也会开始策划一个逃跑计划。

令人难以置信的一点是，你可以将这个计划付诸现实！你需要收集信息碎片，解开谜题，然后抵达宇宙之眼！可《星际拓荒》神奇又可爱的结局，让玩家们始料未及。在这一款不可思议的游戏中，通过拯救世界来在游戏中「取胜」是一个根本不存在的选择。

在我整个玩游戏的过程中，我一直认为达到宇宙之眼后，我就能阻止宇宙的终结并避免死亡。可即使到了那里，太阳仍然会爆炸，宇宙仍然会结束，143 亿年后，无论有没有我，生命都会重新焕发生机。游戏的目标绝不是像我想象的那样阻止或逃避死亡，而是找到一个安静的地方坐下来，在一切结束时轻哼一首歌谣。

这与其他游戏传递给玩家的观念完全不同，即便是那些受虐向游戏。像《黑暗之魂》之类的受苦游戏和《死亡细胞》之类的 Roguelike 游戏都在让你习惯死亡，但玩家对死亡依然是排斥的，而非欣然接受。而且，这些游戏总会让你再做一次尝试，仿佛这样做你就能避免死亡而顺利通过。即使你的角色在游戏中最终死掉了，那也通常是为了拯救或击败其他东西而牺牲，仍然可以视作一场胜利。

但《星际拓荒》对这些观念嗤之以鼻。它用最平静的方式，让你直面关于死亡的不可设想以及对死后的未知的恐慌。你愤怒，战斗，死亡，循环往复，试图不再重蹈覆辙，但这款游戏最终却轻轻地握住你的手，悄声低语：「干得好，你做到了。现在放松一下，想想你经历的冒险和你旅途中遇见的那些可爱的人，因为这是一场你赢不了的战斗。」于是你平静下来，享受这一刻，游戏就到了尾声。

这款游戏很大程度上象征了生命本身的旅程。在一个特定的循环中，你可以去任何地方，看到各种景象，即便你肯定会错过世界上某些地方的壮丽景象，但可能你所面对的也正是一些伟大之物。结识伙伴，学习知识，征服挑战，用不同的方式去面对那些命中注定之事，你可以静若磐石，也可以星火燎原。

《星际拓荒》太空公司的成员每次出发，需要选择一个星球去探索，并实实在在地扎根于此。尽管这是一个关于接受死亡的游戏，但也是一个关于充分利用时间的游戏。更为重要的是，为那些后来的人留下一些遗产，因为不管你是否接受终结，生命都会永生不息，正如在游戏中所看到的那样，早已灭绝的挪麦人在远古时发现了你，而你也看到了自己湮灭后新生命的诞生。

甚至挪麦人的上古传说也反映了这一点。他们尽了最大努力去寻找宇宙之眼，但却失败了，最终，一些完全不相关的事情和意想不到的彗星「闯入者」像癌症一样袭来，他们灭绝了。他们的传说，也是对你自身的隐喻。但在他们漫长的奋斗史中，虽然偶尔有一些不和谐的小插曲，但更多的是无数关于爱与成长的故事。

在处于不定态的量子卫星中，挪麦人还留下了他们的警告：「永远别想战胜死亡」。当彗星「闯入者」爆炸时，卫星恰好位于太阳系的边缘，这使得它刚好能处于生死不定的状态。同理，当太阳爆炸时，你实际上也可以呆在卫星的第六个位置来避免死亡，但这种永生会让你像它们一样迷失在时间里，这真的是更好的选择吗？

坦白讲，我过去对死亡从来避而不谈，总是沉湎于现在，那些无法改变的现实，往往留给下次再想。时光有限，人生得意须尽欢，这是我一直秉承的理念。但《星际拓荒》一直鼓励我积极地去挑战自己，应对恐惧，而不是逃避它。

感谢有这样一个契机，让我去更好地理解我的生命，他人的生命，甚至死亡，《星际拓荒》使用的语言和其他所有游戏并无二致，但却足以引诱我更加深入地思考这一类在我的生活中显得空洞飘渺的语词。

如果我说我仅仅通过玩了这款游戏就接受了自己的死亡，而且现在 100% 没问题了，那我一定是在说谎。半夜冒着冷汗从床上爬起，我开始写这篇文章，而且我估计，写完后至少一个小时，我都睡不着了。但我已经开始逐步地转变了，《星际拓荒》让我想要更直接地面对眼前的虚妄，有时我甚至能够思考着这两个可怕的字眼，而完全不陷入恐慌。伴着由衷的感谢，他让我勇敢地踏上了人生的另一条路。

翻译：凹凸曼 编辑：唐上程